從柏拉圖的對話錄中,我們知道了亞特蘭蒂斯——一個擁有高度發達文明的強大帝國。然而,萬年前的一次海嘯和地震,使這塊土地連同土地上的人都沉入海洋,從此杳無音信。
在中國,也有同樣的「亞特蘭蒂斯」。只是遭遇不同,這座2000多年歷史的古城雖「被」沉入千島湖下,居民卻在岸上,懷念著他們的故鄉。
獅城北門一帶的想像復原圖。繪圖/於繼東
1959年,中國第一座水電站建成蓄水,造就了一個風景優美的人工湖,就是千島湖。它是世界上島嶼最多的湖,其中的五獅島,曾經叫五獅山。
千島湖,新安江水庫,水庫內島嶼星羅棋布,大小島嶼共1078個。攝影/王諫正
「山」是怎麼變成「島」的?
答案遠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神奇:
1954年,為了上海、杭州等大城市的用電需求,國家用「淳安、遂安古城及周邊的986個村鎮、安徽6個鄉鎮、30萬畝耕地、26萬間房屋、以及29萬移民的代價」,換來了千島湖,以及相當於當年14個浙江省需求的發電量。
千年古城——獅城(原遂安縣城),被沉入水底,縣城北部的五獅山,也變成了小島。
清朝的節孝坊,磚石結構,還有個城門。半個世紀過去了,大部分都還保留著。
很難說清楚,
獅城沉入水底是好是壞。
在國際考古界,把這樣的水下遺蹟稱為「時間膠囊」,因為沒了風暴侵蝕、烈日暴曬、人類侵擾,水流和泥沙等自然力的改變相對緩慢,時間中的某一刻好像被封閉起來,就此凝固。
然而,當年經歷了這件事的獅城人的時間,卻一直往前走,他們在「舍小家,為大家」的宣傳口號中,「像戰士轉戰般帶上被褥衣服就走,往往今天動員明天就得離開」,「無產」移(lun)民(luo)到不同地方。
水下的木棍,有可能是當年清庫之後放在牆邊的工具。
現在,他們仍在思念著獅城。
胡曲民,自幼在獅城長大,現80餘歲。
現年80餘歲的胡曲民在千島湖開了一家「獅城鐘錶店」。他自幼在獅城長大,後來在當時的獅城鎮小學當老師。問起為何會給鐘錶店起名「獅城」,老人神色微黯地說道:「我是獅城人嘛,而且每個從獅城搬出來的人見了這個名字,都會想起水下的那個家鄉。」
當年,剛剛迎來新中國成立、脫離戰爭苦海的胡曲民和獅城絕大多數人一樣,過著穩定、方便的生活,已經娶妻生子的他不曾想到,安逸平穩的生活會有所改變,而且改變得這樣徹底。古城的沉沒,打破了千年不變的悠然和平靜,在倉促間把他和29萬人一起拋向了未知的流離。
胡曲民有一個哥哥,由於是農民,被移民到了江西,胡曲民講:「我和他分開後,50多年只見了兩次面,現在他已經不在了。」古人云:滄海桑田,物是人非。這29萬移民誰也不曾想到,動輒成百上千年方能經歷的巨大變故,他們數年間就能切身體會,而且是這麼的具體和實實在在。
「獅城」姚王氏節孝坊上有一塊刻有「聖旨」字樣的匾,匾頂的盤龍圖案及其精美豪華,是這座牌坊上眾多磚雕作
童禪福,當年舉家搬遷時,剛七八歲。
移民時,童禪福剛七八歲。但1959年4月15日舉家搬遷時的情形,卻依然歷歷在目:「父親吆喝眾人砸下灶台上的那口鐵鍋時,年過六旬的奶奶『撲通』一聲跪在灶頭前,號啕大哭,撕心裂肺。」
他曾是浙江省信訪局局長和民政廳副廳長,在任期間,走訪了浙江省、江西省和安徽省30多個縣市及200多個村鎮,查閱了大量的檔案卷宗,才了解了自己被捲入的移民洪流的緣由始末。
他說,「在那個全國到處缺糧的當口,有些移民淪落到了衣食無著的地步,被迫與當地人爭糧爭水爭地,與當地人之間出現了嚴重對立,直至流血械鬥、暴力相向。移民們還遭遇了血吸蟲病、絲蟲病的生死威脅。有人遷回淳安後又被遣送回安置點,有人再次舉家遷移尋找合適的安身處。」
就這樣,「人民之無限小」成全了「國家之無限大」,淳安由一個餘糧縣變成了缺糧縣,由浙江最富庶的甲級縣變成了貧困縣。「淳安縣先後經歷了倒退10年,徘徊10年,恢復10年的痛苦歷程。」童禪福說,「即便是現在,當年移民時的遺留問題也很多,很多人多年後都沒有拿到應有的補償。」
在一座已經破損的民宅內,一處很特別的拐角樓梯。有別於攝影師之前在水下見到的直上直下的樓梯。
餘年春,易稿十多次,手繪獅城復原圖。
1959年,新安江大壩合龍蓄水,年僅24歲、土生土長在賀城的餘年春,跟隨單位一起遷到了當時的排嶺,也就是現在的千島湖鎮。他現住在千島湖鎮行崗路老舊的房子裡,這裡的住戶大多是當年的庫區移民。在窄仄、昏暗的房間裡,這位已經70多歲的老人,身材矮小、頭髮花白、卻精神矍鑠,言語中洋溢著自信和熱情。
他在當地有口皆碑,因為他用自己的畫筆,把沒入水下的兩座古城——獅城和賀城——搬上了岸。從上世紀90年代至今,這位普通退休職工生命的全部幾乎就是為了製作獅城和賀城的城區復原圖。
約3米長、1米寬的捲軸地圖,製作工整和精美。古城前方江水潺潺,古城背後群山巍峨,城內街道整齊、店鋪林立,大到縣政府,小到河裡漂浮的船磨、路邊巨大的樟樹都一目了然。在每座建築物旁還註明它的歷史,並配有圖例、歷史沿革、名勝古蹟等說明。更讓人驚訝的是,每一戶家庭都註明了門牌號碼,邊上寫著該家庭戶主的姓名。這位可敬的老人做了一個政府管理部門都不見得能夠完成的浩大工程。
一筆、一筆,餘年春畫出了全世界沒有人在乎、只有他和當地的同代人魂縈夢系的水底故鄉。
餘年春手繪新安江水庫淹沒範圍圖。
被拆遷隊拆了大半的賀城(與獅城一同趁在湖底的另一座古城)老照片。
其他
……
還有一大群通過各種方法還原古城記憶的人——像餘年春一樣繪製家鄉地圖的人就有很多個;懷念故土的老人徐樹林為自己的家鄉撰寫了《威坪》一書;很多遷移到外縣、外省的移民和他們的後代們都在追憶、回訪、查證自己的村子、家庭或者大移民的歷史;很多人都在搜集當年修建水電站時候的老照片;幾位移民自費出資出版了《淳安人》雜誌供散落各地的淳安移民互相聯繫。
對於那些熱愛故土、執意於尋找古城歷史和移民歷史的人們來說,支撐他們堅持不懈尋根的,並不是那座躺在湖底的具體的古城,一切都是因為他們心底自有一座城。
獅城北大街上緊鄰北門的原制茶廠的窗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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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丨《中國國家地理》雜誌 2011.2《千島湖下有座城》